這三本一套的歷史小說《鄭森》,是台灣少見的長篇歷史小說。年輕的作者朱和之1975年生,現年也才四十三歲,不過這套小說的寫作風格卻非常老,以章回小說方式撰寫,全套書共三十回,文字非常古典,常穿插許多地理環境、飲茶茶藝、文人書法、酒館歌妓文化、軍事武器、朝廷官儀的細節描述,可見作者的歷史考據功力之深。
作者捨棄大眾熟悉的"鄭成功"改用"鄭森",是有很強烈的想藉由這小說,扭轉過去鄭成功過度被政治扭曲的形象,過去"鄭成功"乘載太多的政治符碼,國民黨:反攻復國忠孝節義,共產黨:打到西方帝國主義,近代的國家機器都沒有放過他。台灣的民主化之後,是該幫鄭成功轉型正義了,回歸本性是本套小說的本質。
就以把書名刻意取作"鄭森",就可知作者要回歸根本的意圖。因為鄭成功在世的時候,其實沒有人這樣稱呼他。本書中描述,鄭森他在日本平戶出生一直到七歲以前,他媽媽叫他福松,日本登記全名田川福松,鄰居叫他FUKU將。七歲後他被接到中國泉州與父親同住,就是鄭森,鄭芝龍叫他森兒,親族其他人稱他森舍,此時他的字是明儼,他到南京時,拜錢謙益為師之後,錢謙益根據他的名字:森,特別給他另外取了一個字:大木。這個字是他對鄭森的高度期許。當時蘇州名妓柳如是,也是錢謙益的妾,就引用"呂氏春秋"說:"夫國,亦木之大者也",而黃宗羲則引用"孟子"說:"為巨室,必使匠師求大木"。代表錢謙益對鄭森成為國家棟梁的高度期待。後來流亡到福州的南明隆武帝,將他自己的姓"朱"賜姓給鄭森,並且賜名成功,其期待他復興明室,這是荷蘭人稱他國姓爺KOXIANGA的由來。因此,不管是福松、鄭森、大木還是朱成功、國姓成功、國姓爺,就是沒人稱呼他鄭成功。
本書故事擷取的歷史廠景是從鄭森剛剛成年約二十歲,父親派他到江南會見東林黨領袖、江左第一大儒錢謙益展開的鄭森的啟蒙之旅,然後親身經歷明末的腐敗戰亂,在現實與理想心中不斷反覆煎熬之下,一直到最後一回,父親鄭芝龍因現實利益考量決定降清,母親田川氏被清兵姦殺,鄭森的個性大變焚燒了代表他過去心中堅定不移的儒家君臣父子之道的儒服,從此走向另一個人格的過程,用現在的語言,也就是鄭森從文青到憤青,再到覺青,最後即將變成絕對權威暴君的過程。後來鄭森成為軍事強人攻打清軍直取南京,後來進攻台灣打敗荷蘭人,作者留到他本書出版三年後,2017年的小說"逐鹿之海"當中詳述。
作者在推砌揣摩鄭森的內心世界,塑造鄭森個人性格,沿著兩大主軸:血緣親情與師生友情。
鄭森母親是日本人,這個血緣根源,讓鄭森作為鄭芝龍家族霸業的繼承人、長子很吃鱉。當鄭森七歲被接到福建時,親族當中跟他同輩的堂兄弟都輕浮地諷刺他是倭種,由於鄭家經商海盜傳統,結果讓鄭森要證明他比其他人更像中國人,更遵循儒家之道,因此一股腦投入科舉之路,一心要考去狀元秀才報效朝廷,鄙視排斥父親的貿易事業,更對於父親鑽營政商關係,攀龍附鳳,只為了壯大事業,感到非常鄙視,這更讓他在親族當中更形孤立。這在鄭森到江南杭州遇到一代名儒錢謙益後,簡直是樂翻天了,恨不得,錢謙益就是自己的父親。本書三套但幾乎有百分之七十以上,在描寫鄭森與東林黨、復社成員的交往,這些鄭芝龍眼中鄙視的酸丁,是一群空談理想、不知人間疾苦的熱血青年,不過他兒子卻比這些酸丁更酸丁。
鄭森在復社的同溫層當中得到了同仇敵愾的溫暖,讓他成為江南第一酸丁並不為過。不過,當朋友得知他父親是鄭芝龍之後,就開始嘲弄他,這讓鄭森反而更加與鄭氏家族切割,而且要比他人更加地對朝廷效忠,鄭森這種憤青情緒滿溢到頂點之後,這時候大時代的悲劇來了,崇禎自縊,朝廷南遷南京,清兵進逼,開始輾壓鄭森,因為,忠孝節義遇到生死交關,很少人能經過檢驗。作者朱和之刻意安排(是否有違背史實,還待考查,不過這也不重要)鄭森到佔據長江上游就地稱王的明朝大將軍左良玉,勸他不要進逼南京要歸順朝廷,也讓他見證史可法如何為了個人忠義氣節,犧牲數十萬揚州百姓性命在所不惜,更讓他看到南遷南京的弘光朝廷內部的腐敗爭權奪利,假太子之爭,更讓復社社友之間分裂反目成仇,最後眼見南京陷落,恩師錢謙益避免生靈塗炭,竟然反節率領百官跪迎清軍入城,這讓鄭森陷入崩潰邊緣,不過這些還沒有擊潰鄭森的一心對明朝的忠心義膽。
當鄭芝龍擁立隆武帝在福州設置朝廷,鄭森在江南心灰意冷入閩遇到隆武帝,讓他生命又有了新希望,他的文青性格再度大爆發,隆武帝恨不得有女兒嫁給他或收他為義子,隆武帝一心想揮軍北上,但所有一兵一卒都是鄭芝龍麾下,鄭芝龍只不過是把他當作與滿清交易的籌碼,那肯為他的空想耗損資源。鄭森又再度成了夾心餅乾,理想與現實,忠孝不能兩全之下,本書全處都在鋪陳鄭森的內心煎熬。
朱和之在"鄭森"這三本一套的歷史小說當中,有很多鄭森對品茶與茶道精通的文字描述,我看了嘆為觀止,作者朱和之年紀輕輕,應該也是茶藝高深。簡單摘錄幾段,都是作者模擬鄭森喝茶感受,是他在宜興與方以智對飲的幾段描述(鄭森中冊,第十五回訪隱)。
"鄭森啜飲一口,只覺味清如水,然後稍停,卻覺喉韻漸次乾迴,一時喜道:淡而遠,清而雅,毫無塵俗媚氣,竟是品味不盡。"
"要知淡者,道也,此茶色、香、味三淡,得口甚薄,入喉而乾,而能靜入心脾、清入肌骨。"
"此茶也極細嫩,初時亦香,但香只在口中,不入肌骨,稍稍放置則茶氣渙散,乃至薄有澀味,雖也可稱佳茗,但似非上品。"
本書對鄭芝龍的描述,也是非常深入豐富,並由此來做為鄭森的對照組,國際化對中國化、現實主義對理想主義,凸顯鄭森的性格。在那個時代,鄭芝龍真是一個超級國際化的網紅,他能以日文、葡萄牙文溝通閱讀書寫,年輕時在澳門受洗天主教徒,教名Nicholas Gaspard,西人稱他為尼古拉斯 一官(Nicholas Iquan),當然他也通曉北京官話與閩南語,南京陷落弘光帝落跑後,他是唯一有實力能跟清兵抗衡的軍事強權。有別於過去以掠奪、土地屯兵或依賴中央朝廷俸餉的諸侯軍閥,鄭芝龍僅僅以航海對外進出貿易,在貧瘠的福建沿海自給自足養活數十萬海軍艦隊,更是中國軍事史上空絕後的第一人。
最後我還是推薦這本難得的大河歷史小說,台灣實在太欠缺了,作者以他個人的角度來窺視挖掘鄭森的內心世界,進而影響到他在歷史舞台上的決策,或許你可以不同意,但是歷史小說有趣的地方,不是考據歷史,但可以依照歷史的大架構,去填補其縫隙,台灣需要多重視角的歷史小說來詮釋我們熟悉的歷史人物,而攸關台灣近代史發展的鄭森,過去已經被政治綁架太久,是需要被轉型正義,回歸文學的脈絡了。
有關南明朝廷與滿清建國,相關文章請參考我撰寫的《洪業》(The Great Enterprise)的讀書心得 https://fengyi22.pixnet.net/blog/post/267734124
"這是一本描寫明末漢族文人官吏,對所謂「忠君」思想的自我蛻變與自我掙扎的漫長過程,而此過程是極度內省與痛苦交織的。從明末的政治腐敗,崇禎的上吊自盡、清兵佔領北京、掃蕩南京,一直到後來的三籓之亂,每個階段對這些龐大的漢文人官僚來說,都是一個嚴厲的自我人格內省與折磨,甚至是生死的抉擇。 本書作者魏斐德Frederic E.Wakeman.花了極大的篇幅來描寫個別儒生士大夫的內心掙扎,以及諸如「復社」這類文人團體的興衰,...."
這過程就是"「絕對忠君思想」轉變為「相對忠君思想」的過程。而當這些漢人官僚也可以忠於另一個統治者的思想被深植於漢族文人當中,而滿清王朝的「洪業」才就此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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