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無半策匡時難,唯有捐軀報主恩。」

 

 (右副都御史施邦耀,於李自成1644425日進城時自縊前所寫,崇禎也於當日清晨於煤山自縊,但三天後才為人所發現。)

  這是一本描寫明末漢族文人官吏,對所謂「忠君」思想的自我蛻變與自我掙扎的漫長過程,而此過程是極度內省與痛苦交織的。從明末的政治腐敗,崇禎的上吊自盡、清兵佔領北京、掃蕩南京,一直到後來的三藩之亂,每個階段對這些龐大的漢文人官僚來說,都是一個嚴厲的自我人格內省與折磨,甚至是生死的抉擇。 

 

  本書作者 魏斐德 Frederic E.Wakeman. 花了極大的篇幅來描寫個別儒生士大夫的內心掙扎,以及諸如「 復社 」這類文人團體的興衰,對於武力征戰的描寫,反而只是點綴而已,想看大將軍廝殺對戰的人恐怕會失望。

 

 

一個少數的滿族騎兵武力,在奪取北京之後,如何控制整個龐大的中國領土?本來滿族是不想佔領中國,祇想掠奪一番而已,但是在降清漢人官僚的建議下,滿族軍旅改變了心意,建立統治全中國這個「洪業」。這本書,其實就是在敘述,滿清王朝如何說服漢文人官僚為其效忠的過程,相對的也是漢文人面對異族統治,調適或自我合理化效忠異族統治者的過程。

 

這個調適過程,等到 1673 吳三桂 為首的三籓之亂發生之際,也就是崇禎於 1644 年自盡的 29 年之後,吳三桂高舉反清復明大旗,鼓吹所有漢人官吏響應,但卻無人附和,就在這個當下,所有漢族官僚的「忠君」思想才告確立,也就是從「絕對忠君思想」轉變為「相對忠君思想」的過程。而當我也可以 ( 應該 ) 忠於另一個統治者的思想被深植於漢族文人當中,而滿清王朝的「洪業」才就此確定。

 

而這也是本書的結尾最後一個章節「從明到清的忠君思想」的重點,我想這也是作者的總結,正如本書的英文副標題 ---The Manchu reconstruction of imperial order in seventeenth century china. ,當中作者所指的 imperial order 最重要的構成因素就是龐大的官僚體系,而漢族士大夫對於滿族統治者忠君思想的確立,就是中國社會秩序「重建」完成恢復的時候。

  

既然談到文人,當然就會有「文人相輕」,不過這時期的「文人相輕」可不是動嘴皮而已,而是赤裸裸的權力鬥爭,其敗者的結果重者入獄冤死,輕者告老引退還鄉。從明末的東林黨爭,到復社的興起,以及清君入關之後,清廷中降清漢人出身北方的官吏與出身江南的官吏之間的「南北流」鬥爭,都是「刀刀見骨」。

 

 

這可從作者統計崇禎自盡之後的幾天內,也跟著自盡的 21 位文職大臣當中,只有四分之一是北方人,其餘四分之三都是出身於長江流域,排名最高的是浙江 6 位。作者認為南方人由於強烈主張遷都南京但卻失敗,而北方人有太多田產與親屬在北京附近,所以選擇與最初的李自成大順軍與後來的滿清合作,當然這也與北分各省較早被滿清佔領。

  

另外根據十八世紀清廷所編撰的《貳臣傳》當中的統計,在 崇禎朝時的高級官僚四分之三是南方人,但是 1644 年投降歸附滿清的竟然有三分之二是北方人。而當許多北京皇族與高官逃到南京,並也舉起南明大旗,繼續黃袍加身封帝,加官晉爵,享受權位並忙於宮廷內鬥,無暇對外抗戰之際,這些江南的儒生士大夫,真是情何以堪。

 

 

許多昔日同僚於清廷當中寫信告訴他們,在清廷當中實踐了過去無法一展宏圖的雄才偉略,一些重大的政策紛紛落實,並以此苦口勸說這些江南官吏,難道你還要死抱著忠君教條,繼續為這個腐敗的南明政權效力嗎?

 

以下以錢謙益、吳偉業兩位指標性的大文人為例,就可知南方文人的內心矛盾與煎熬。

  

 

錢謙益 ,這位號稱江左三大家之首,也是東林黨的領導者之一,同時也是 鄭成功 到南京國子監就學的恩師,最後還是在南京陷落之後降清,被當時的學者譏笑為:「兩朝領袖」,並有人作詩諷刺他「錢公出處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聞。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不知當時依然是「反清復明基本教義派」的鄭成功,看到他老師的入仕,心中作何感想。

  

不過錢謙益比起許多文人在上半場的北京階段已經棄甲投降,他還起碼打完下半場的南京階段,算是守到最後階段才降清,我認為他是在南京看了南明政權的腐敗,而心灰意冷,後來他上北京擔任禮部侍郎,並兼任明史館副總裁,編撰自己曾經效忠過的前朝之史,其內心必定有一番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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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錢謙益在知識界已經滿身的臭名,而百年之後的乾隆,為了進一步鞏固政權,緩和滿漢族群衝突,特別編了《貳臣傳》,收錄120餘位曾經效忠明清兩朝的大臣,表彰他們的「忠君」義節。但乾隆遍讀錢謙益的著作,卻發現他在為清吏時,依然有多貶低滿族與其他狄夷之處,此誹謗居然出自一個變節者,讓乾隆火冒三丈,將他從甲編當中,降至乙編佞臣當中。並且大興文字獄,通令全國銷毀錢謙益的著作與木版。

 

 

同樣也是江左三大家之一的 吳偉業 ,也是經過內心的掙扎,最後還是降清,他最有名的《圓圓曲》當中: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把吳三桂只愛美人而引清兵入關的做法,嚴加批判。《新浦綠》是他降清前退隱時期的心境,但是最後他還是入仕清廷擔任國子監祭酒,不過三年之後他後悔了,告老還鄉,但他曾經入仕清廷的紀錄,卻成為他終身的遺憾,他自己認為是「誤盡平生」。

《新浦綠》

白髮禪僧到講堂,衲衣錫杖拜先皇。半杯松葉長陵飯,一炷沉烟寢廟香。
有恨山川空歲改,無情鶯燕又春忙。欲知遺老傷心處,月下鐘樓照萬方。
甲申龍去可悲哉,幾度東風長綠苔。擾擾十年陵谷變,寥寥七日道場開。
剖肝義士沉滄海,嘗膽王孫葬劫灰。誰助老僧清夜哭,只應猿鶴與同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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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中所寫的「無情鶯燕又春忙」正是痛斥那些降清的前朝文官。但是吳偉業後來也成了鶯燕為了清廷而春忙,真是命運作弄人。吳偉業未能於 1644 年跟隨崇禎自盡而深感內疚,而後的入仕清廷更是讓他晚年生不如死,轉而鑽研佛經,臨死之前還是無法解放。

  

吳偉業的遺言寫到:「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境不嘗辛苦,實為天下大苦人。吾死後,斂以僧衣,葬吾于鄧尉靈岩相近,墓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務乞銘予人」

「洪業」 這本書實在值得得細細品嘗,每當在捷運上看到書中明末文人的兩難處境時,不禁將視線遠望捷運車廂外的光鮮亮麗高樓與芸芸眾生,為四百年前的知識份子深深嘆息,那種大時代推動的巨輪,一旦壓迫到眼前之時,將如何以對的焦慮不安。也感嘆那種時代的消逝,也驚訝於這種歷史的反差,是如此巨大。現代的台灣,功利主義充斥的社會邏輯,所謂的「知識份子」,也只不過是另一種職業的名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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